【叶皓】∩

-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直线，要么终生平行前进，要么产生一个交点：然后永恒的渐行渐远。-

刚入夜的H市。才是华灯初上的时候，黑暗还没有蔓延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，浅浅的暗着的天空之下还充满活力的活跃着。

这时，如果从高层的玻璃窗向外看去的话，就会看到一条亮闪闪的、金红相间的车河。繁星，白月，竟毫无来由的使人有一种一跃而下的冲动。只是腿部肌肉用力再放松的事儿，不是什么挑战，就这么前进一小步，或者后退一小步，就可以汇入那条发光的河流中，然后随着银河直达宇宙。

你会上报纸，虽然不一定是头条，但是占的版面怎么着都不会太小。专家和学者会剖析你的一生，这样你的名字就会响彻大街小巷，一时间所有人都会谈论你，媒体会报道你，作家会记载你，你便可以享受片刻青史留名的喜悦。再之后，健忘的人们就会将你弃之若屣，转而谈论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。

但是如果你是个小有名气的人，那么一切又会不同了。

刘皓单手托腮，手肘撑在冰凉的大理石窗台上，隔着没擦干净的窗户望向街面。那里没有车河，没有熙熙攘攘，也没有长枪短炮的记者。那里只是一条不算太宽的柏油马路，路旁支着几个小吃摊，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，不像银河，倒有点像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火星。几对小情侣嬉笑着从楼下路过，不曾抬头向上看一眼。

也对。刘皓闭眼。

这有什么可看的吗？无非是灰色的楼房和夜空，仅此而已。

污染严重的夜色微微泛亮，是灯光。在这种境况下，是连月亮都看不清楚的，更枉论星星。每个人都神色匆匆，这让刘皓不禁想到了某只快迟到的兔子。

他嗤笑了一声，直起身子，讽刺自己的天真。

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，刘皓当然清楚。那人叼着一支烟，烟头上的火星在没开灯的室内忽明忽暗。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，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发过一言，也没有弄出什么令人尴尬的动静。这很好，这个人姑且尊重了他的沉默，没有嘲笑，也没有不识趣的打断。

他转过身，没有对那个人的存在表现出任何意料之外。而那个人也直起身，把烟蒂按灭在陶瓷烟灰缸里，缓缓吐出一口模糊不清的烟雾。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他的面容割成了光暗两半，一边被窗户透进的灯火染得富有生气，另一边隐在暧昧的阴影和雾气中，连带着他这个人和他的想法都模糊不清。

刘皓双手向后杵在窗台上，手心紧贴着黑色的窗台，背着光，盯着那个不宣而至的入侵者。那人从容的向他这边走了两步，点了灯。突如其来的光芒晃得双方都有些目眩神迷，刘皓睁开眯起的双眼，视界一阵晃动，好歹是对准了焦找回了视力，又费了好一会儿捋直打结的思绪，这才能顺利的说出那么一两句话。

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？”

一句普通的疑问，用陈述的语气抛出。刘皓早就知道叶修找到了这里，也知道他至少在十分钟前就站在了刚才那个位置。他只是好奇，在他发现之前，这个人到底还等了多久。

“没多长时间。”云淡风轻的语气。叶修捻了捻手指打算掏根烟出来，忽然又想起苏沐橙连威胁带嘱咐的告诫，于是手伸进旧外套的兜里一阵找寻，未果后无奈的直接插兜，“你发现了多长时间，我就等了多长时间。”

刘皓沉默不语。

“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。”叶修从兜里把手抽出来摊开。

“什么眼神？”刘皓从后面桌子上捞起一盒没开封的烟扔了过去。叶修以一种不太符合角色定位的敏捷接住，拆开之后掂出一根放进双唇之间，凑近打火机点燃。他又比刚才靠近了一点。

“你自己知道啊，这个我没法跟你说。”他说。

刘皓定定的看着他，他的手，他的烟，他忽明忽暗的火星。半晌，没憋住，笑了出来。

“你笑什么？”叶修微微皱眉，露出了一个仿佛看到什么可笑的事般的表情。

“……没，没什么，没笑什么。”刘皓声音有点发颤，但也仅仅是有点，“大概是因为叶队刚才说了个笑话？”

看叶修有一会儿没接话，刘皓又补了一句：“抱歉，我忘了你已经退役了。”

“啊，嗯。”

“那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叫你……叶修了？”

“可以。”

叶修透过捉摸不定的朦胧看向刘皓的眼睛。刘皓无来由的喉头一紧，仿佛有什么想法被抑制了一般，他的双手摸索着扣紧了一边的桌子，指尖泛白。他张口想说什么，却忘了他究竟想说什么。

“你知道我在这里？”最终他问。

“不知道。”叶修摇头，似笑非笑。

“……哈。”

“我猜的，你应该在这儿。”

刘皓没接话。

“你之前不是也经常到这里来吗？”叶修接着说下去，“我看唐昊的消息说你回来了，就到这儿看了一下，没想到你真在。”

“所以，你为什么突然想来找我？”

一时半会儿应该无法离开，刘皓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。

“为什么呢？”叶修自言自语，眼睛看向天花板，“不为什么。”

“真是个好回答。”刘皓嘴角抽搐，干巴巴的憋出一句。

“又不是什么都非得有理由的。”叶修摊手，耸了耸肩，“我倒是想问你，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回H市了？”

“回家。”刘皓言简意赅。

“……哦。”

自转会雷霆之后，刘皓就一直在外地辗转，回H市的时间可谓少之又少，取而代之的是异乡的宿舍和东奔西跑的比赛日程。看叶修的表情，他一定已经想到了这点，只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忘记了。大概吧。

“你最近怎么样了？”看气氛有点僵硬，叶修重新找了个话题。

“怎么突然关心我了？”刘皓瞥了他一眼，“很好。”

“我最近也不错呀。”叶修语气飘忽，“兴欣也越来越好了。”

“……是吗。”

他们是真的没什么可聊的。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一天就能理清的，也不是一天就能淡忘的。他们的路早就不是一条，他们的距离也在不停的拉远再拉远。就像镜头，随着摄像机的后移，他的背影越来越小，越来越模糊，越来越飘渺，最终消失在不断的延伸里，找不到踪迹。

两个人，一坐一立。虽然距离不远，但是也不能说近。虽然在一室之内，但是相隔千里。虽然正在交谈，但是又好像没有交谈，只是互相迎合奉承抬举捧场接话而已。

刘皓垂首，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指尖。他不确定叶修现在想干什么：是嘲讽？是关切？是探望？是好奇？还是仅仅闲的没事出来找个人聊天？

他宁愿是最后一种。只是聊天，不夹杂别的感情，这样才能平静，这样才能平淡。

刘皓静待着叶修的反应。出人意料的，叶修并没有再试图挑起话题。

脚步声。他向这里走来。

刘皓依旧没有抬头。他绞着手指，观察着地砖的纹路。破碎的花纹给他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晕眩感，以至于他有一刹那以为叶修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。

叶修真的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。他像几年前那样用力的揉了揉刘皓的头发，之后又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他的肩。门把手拧动，脚步声，他离开了。

刘皓诧异的抬起头，用目光追寻着他离开的方向。他站起身，像刚才那样站在窗户前向下看去。

叶修站在街灯混沌的光芒下，似有所感般仰起头，对着刘皓的凝视，露出了一个似今夜的月光般模糊不清的笑容。刘皓咬住下唇，嘴里一阵发苦。他的手指在大理石窗台上攥紧，修剪的短短的指甲刺入了掌心。

他张了张嘴，想说话，忘了如何去说。

有那么一瞬间，他确实眼眶一酸。仿佛时间回流，依旧是这一间屋子，依旧是这两个人。现实与回忆在烟头火星的忽明忽暗间迷幻交叉，他眼前尽是碎裂的影像，还有叶修最后那个模糊不清的笑容。嘴唇被咬破，一丝带着腥味的液体渗入了他的口腔。

猩红的。

晕眩。

叶修离开了。

刘皓依旧站在那扇没擦干净的窗户前，望着零星的行人。室内萦绕着一丝未散去的烟雾，灯光大盛。他现在心绪有点不可避免的不稳。没关系的，他对自己说，没关系的。

他伸出手，颤抖着抹了一把脸，深吸了一口气。当他把手放下的时候，他又恢复了冷静的面无表情。

没关系的。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刘皓单手托腮，手肘撑在冰冷的大理石窗台上，注视着叶修消失的那个路口。华灯初上，大街小巷依旧熙熙攘攘，路边的小吃摊里有很多情侣，他们都不会抬头向上看。

因为今夜空气不好，无论是月亮还是星星都看不见。月亮和星星都模糊不清。

就像被烟雾朦胧了一般。

刘皓起身，关灯，出门。他对着手心里那把小巧的钥匙犹豫了一会儿，最终一扬手把它扔到了一边的垃圾桶里。

没关系的。他想。

不会再回来了。这里和我没有关系，这里的人也和我没有关系。

已经没有理由再回到这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