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米英/200fo】星轨

阿尔弗雷德已经离开曼彻斯特快三个月了。

这时间不长。确实如此,他经常哼的那首水手小调仍然还回荡在我的脑海里,一点也没有因时间而褪色。他背着帆布包踏出我家门槛的那一秒我仍然记在脑海里:他的神情,他的衣装,他的动作。他破了个洞的牛仔裤,他沾了灰土的球鞋,他轻轻的一眨眼,他富有活力的声音。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,但是我清楚他要去干什么,所以我不得不担心。

不,我不会因短短三个月就开始伤春悲秋,至少对他不会。我对他抱有百分之一百二十八的信心,就像相信着BBC一般相信着他。我能从透明的天幕中找到他的眼睛,也能从洒满遍地的阳光中看见他闪烁的金发。

所以不,我没有那么想念他。

我只是单纯的担心。我在客厅里烦躁的踱步,实木的地板在我脚下嘎吱作响。我用双手撑着窗台眺望着远方,联想着那艘在海水中颠簸的船。我抽着烟,透过烟雾听见了他的声音。我每隔三天检查一次信箱。我期待着他的回信,并总是有所收获。

他的回信不总是如期而至。开始是三天一封,接下来是五天,一周。我把这种情形归结于路途遥远,并且试着不去迁怒于那个冒失的邮递员。我在清晨坐在小圆桌前读着他的信,感受着他的波澜壮阔和他的风花雪月。我喝着加了糖和奶的红茶,用小勺搅着淡奶油,一边嚼松饼一边用钢笔写下回信。我选择最好的信纸,它们摸上去就像是柔和的丝绸。

我用蓝色的墨水写下他不确定的地址,万幸的是这个地址准确无比。

缠绕着荆棘的玫瑰。

他在信中总是介绍一些沿途的风景,从来不提什么家国人生。我知道他在尽量的把事情讲述的放松简单,于是我也以相似的口吻回复他。他寄回的信总是沾着些东西,有时候是一点油渍,有时候是火药的残余物,有时候是红墨水。他以调笑的笔法嘲讽着他旅途中遇见的每一个人,有时候是不敢开枪的乔治,有时候是一脚踩进弹坑的曼肯彻。老汉斯家的花儿又开了,但是金丝雀把它们啄了个干净。

他有时候也会写诗,但多数是拼凑而成的青涩短句。“天是那么的蓝,水是那么的清。”诸如此类。我则会从莎士比亚的诗集里摘两句给他,有时候是对美人的赞美,有时候则是对富贵的诋毁。我用浸透了墨水的羽毛笔回复他这些,然后用火漆郑重其事的盖上封印。

我无法停止我的担忧。

从清晨六点到晚上十一点,我始终保持着神智的清醒。我在他来信前就准备好了十三封回信,而后又把他们一一投进壁炉里。我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,然后这灰烬被穿堂而过的疾风带走。

有时候我不想如此疲倦。有时候我只想坐在摇椅上,看着窗外金色的雨滴旋转着飞落,然后端一杯冲淡的茶,像个正常人一样感慨两句人生苦短岁月如歌。但是我不能。我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。我知道事情不是简单的长吁短叹就能解决的。我砸了我的茶具,然后又把它们拼了回来。

布满裂纹的白瓷茶杯,它们非常适合我这样的人。我窝在沙发里,握着铅笔头解着解不开的填字游戏。收音机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沙沙声,就像被扼住了咽喉。我斥重金买下高级颜料,然后用一镑一根的画笔大肆涂抹。我用色彩艳丽的色块宣泄我的阴沉,用跳跃的明黄刻下他的样子,然后再付之一炬。

他在他的信里提到了高耸入云的教堂和漫山遍野的小雏菊。他说他在这里过得很好,他说社区居民总是给他廉价的关心但他不需要,他说他花了一周时间才拍到一只漂亮的小鸟,他说他已经抓到了那只黑猫。

“亚瑟,”他在信里写道,“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。没有色彩的河流向天空流去,我望着水雾凝结成的幻影,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我们看过的一则故事。”

我记得,那明显是一个精神病人在谵妄状态下写出的胡言乱语,但是他铭记至今。于是我翻出了那本书页泛黄的童话,从头把它看完,然后又从头把它看完。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会了刺绣,然后花了三天绣出了一丛歪歪扭扭的天竺葵。我把它塞到信封里寄给了他。

信封鼓鼓囊囊。他回赠了我一块蹭上了泥水的棉布。

他的信告诉我他的焦虑。感叹号用的越来越多,他似乎不再勤于分段了。笔迹倾斜,有的时候还会有大滴的墨水和突然出现的字母扭曲。奇怪的是,我反而平静了下来,不再神经质的一遍遍抬头看向窗外。或许是因为他表露出的真情实感,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答案。谁知道呢。

第四个月,他寄给我了一幅合成过的照片。照片里是夜色,槐树和同心圆。他说这是他费了很长时间拍出的星轨。他告诉我,星轨就是星星运行的轨迹。地球是圆的,地球在转动,于是星轨也是圆形,像世界一样。所以我把信封上的邮票撕了下来,一张张钉在他执意要买的世界地图上,制成了他的星轨。

自那封信之后,他又隔了十几天才给我第二封信。第二封信里依旧塞了照片,不过不再是星空,而是他和朋友的合照。他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写信了。不过我还是执著的给他回信,在精挑细选的信纸上认真写下诗句和花体字。

他的回信间隔又变短了。这是个好消息。这代表着他要回来了。

我把所有信封都焚烧殆尽,但把信纸都整齐的码在了一个铁质饼干盒里。我用图钉把邮票按在地图上制成他的星轨。我用颜料涂成他的肖像画。我喝茶,我坐在摇椅上看着雨点飞落。我并不满心雀跃,因为他的归来理所当然。

我依旧在信纸上附诗,而他则回以模糊不清的照片。有的时候是树后的一轮白月,有的时候是趴在叶片上的一只虫子,有的时候是海浪和鸣着笛的船。他会在信封里夹一点干花,每当这时我就把他的绘像附一张过去。

我依旧在等他敲开我的门。他的邮票离我越来越近,他就像一条在漩涡中摇荡的船,而我则是灯塔。我等待着他新的地址,而他向我固定的地址寄信。我选择手感颇好的信封,在信封的左下角画了一副眼镜。

他的回信来了。牛皮纸信封的右下角有一朵小花。我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花样来抒发我的无趣。我在信纸的边边角角画上花边并配上诗。我往信封里塞进绣花的手帕和一张张画着素描的纸。他的轨迹离我越来越近,他马上就要回到这里。

我点亮了屋里的灯,凝视着屋外旋转着飞落的金色雨滴。我寻找着屋外那把黑色的伞。当然,我一无所获。他在他的信里描绘了完美的异国风情,但我宁愿看到他抱怨旅途有多么难熬。我坐在窗边喝着加了糖和奶的红茶,顺手又往信封里放了一片茶叶。

然后他就再没回信。

当然,这不是什么悲剧故事。他敲门,我开门,就是这么简单。我们相见了,自然用不着再通信。他风尘仆仆,换了一身衣服,拖着一个大的要命的旅行箱。他朝我微笑,我也朝他微笑。

他伸出手,展示出了一方破了洞的手帕和一片用手帕包着的茶叶。

手帕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丛天竺葵。我抬起头,凝视着他的眼睛。我看到他的瞳仁内部燃烧着蓝色的火焰。我抬起手,想拥抱他,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然后他拥抱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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